追怀梅塔教授——从慕尼黑到上海、西安｜范慕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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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塔（Adelheid Mette）1934-2023，印度学教授

2007年头，我刚完结博士论文初稿的三分之一，导师段晴教授有一天兴奋地跟我说她现已联系了德国慕尼黑大学的哈特曼（Jens. Hartmann）教授，我能够去慕尼黑承受他的辅导完结论文。之后在段教师的主张下我请求到了DAAD（德意志学术沟通中心）博士生沟通项目的奖学金。手续办得很快，8月就能够去德国了。出国之前，段教师屡次说到德国教授极致谨慎的学术派头，说他们在细节上怎么精雕细镂，对学生的规范怎么之高，批判学生是怎么不留情面。她一再强调你出去代表北大东语系，一定要表现出应有的学术实力，不能给北大、给我国留学生丢人。我一想到要去印度学的殿堂，倾听世界一流咱们的点拨，触摸世界学术的前沿，心中又是等待，又有几分忐忑。

到慕尼黑住进学生宿舍今后，哈特曼教授的学生刘震就带我去印度学与伊朗学研讨所见教授，他简略地询问了我的论文状况之后，帮我拟定了研讨方案，主要是查阅相关材料和参与写本研讨会。之后，刘震又帮我介绍了几位教师和在读博士生。去所里的图书馆查完材料，我正预备脱离，就碰到了哈特曼教授的另一个我国学生——张丽香，她其时和一位银发碧眼的老太太在一同。老太太的头发一丝不乱，一身淡色的西服套裙，配着精美的小皮鞋，浑身上下透出一种上世纪五十时代的高雅。我心中暗自猜想她应该是所里资深的教授。公然张丽香介绍说这是梅塔（Mette）教授，退休之后又被返聘。

其时我对梅塔教授的学术布景、研讨特长一窍不通，仅仅简略地毛遂自荐了一下，略问寒问暖了几句。张丽香和梅塔教授还有事要办，我正计划告辞，没想到教授说让我稍等一会，正午请我吃饭。她很热心肠问我想吃什么，我对西餐知之甚少，又不确认可不能够选中餐、日餐或韩餐，加之德语白话欠好，说得吞吞吐吐。梅塔教授耐心肠供给给我几个选项，还特意说到了中饭馆和日餐。所以我决议仍是吃了解的中餐。那次吃了什么我已不太记得了，可是吃饭时教授温文的目光，亲热的浅笑，让我在离家万里之处感受到春风拂面的温暖。多年之后回想起来那是梅塔教授请我吃的无数次饭的开始。

年轻时的梅塔教授

每年夏天研讨所都会办一次集会。那年盛夏的集会就在梅塔教授坐落郊区的施当贝尔格湖（Stanbergsee）畔的别墅里。教授的别墅是一幢精美的板屋，屋外是一个小花园，园中有一棵近百年的大树，置身其间就像在格林童话里的场景一般。依照德国的常规，与会的来宾都带了小礼物，大多是红酒、巧克力和克己的小点心，教艺术史的Monika Zin教授就带了自己烤的蛋糕，我带了在我国超市里买的粽子。在厨房里，我一边煮粽子，一边看梅塔教授用盐水煮肘子。她煮好后，把肘子放在大盘子里，周围放了刀叉，来宾能够随喜爱切肉享用。在户外还有人支起了架子做烧烤。几天前我重读刘震写梅塔教授的文章，文中写到别墅的集会：“有人在巨大的草坪上嬉闹，有人在演奏客厅里的钢琴，有人在翻阅书架上的藏书，有人前往湖里游水，有人在采摘她手植的黑茶藨子。”读到此处，不由得眼泪就流了下来。斯人已逝，盛筵难再。其时只道是寻常呵！

9月开学之后，很快就迎来了写本评论会，也是我的第一次陈述会。这个评论会是研讨所的传统，定时由一个主讲人陈述他对写本的释读和转写，然后咱们提出不同定见进行评论。研讨所的大部分师生都会参与，在我看来就像一次大考相同。我的写本是原藏于西藏夏鲁寺的一部梵文密教经典，约在11世纪以尼泊尔钩体写成。凭借汉译和藏译，我已释读出了大部分内容，并依照世界文献学界通行的规矩，将缺失的、辨认不清的、弥补的字符逐个符号，修正成摹写本。尽管在讲之前我已重复查看了要陈述的那部分摹写本，但仍是很严重，怕有遗漏之处。当读到一行结束磨损比较严重的当地，我给出了自己的释读，梅塔教授称誉道：“读得好（gut lesen）。”她的必定给了我极大的鼓舞，也消去了大部分的严重心境。之后的陈述做得也很顺畅，几位教师和同学提出了不少改善的主张，一个字符的写法，一个符号符号的运用，一个注释的弥补。正所谓于细节处见功夫，初度的研讨会就让我深入领受了德国学者的谨慎。

除了写本评论会，我还想选修一些专业课程。哈特曼教授那个学期没有开课，我对其他教师也不了解，就咨询了刘震。他说梅塔教授的课最值得听，她非常博学，除了自己的研讨范畴俗话（Prakrit）和耆那教文献之外，她对释教文献、印度古典文学、吠陀文献等均有涉猎。上她的课尽管会辛苦一些，但肯定收获颇丰。说来真是走运，那个学期梅塔教授刚好开设了她最拿手的俗话课，我就毫不犹豫地选了课。后来我才知道梅塔教授最开端学的是古典学，博士论文研讨欧里庇得斯戏曲。再从古典学转向印度学，拜在俗话咱们Walther Schubring门下，以研讨耆那教文献的专著通过了教授资格考试。她的视野和学养直通古今，横跨东西。简直一切和她触摸过的人都觉得听她说话，看她写的文字便是一种享用。

季羡林先生在《留德十年》里将德国教授的言语教育比作教人学游水，把你扔进游水池，自己扑腾几下渐渐就学会了。我在梅塔教授的俗话课上就深入体会了这种“自己扑腾”。第一节课她介绍了俗话的几个重要规矩，引荐了几本参考书，课程结束时她拿出一本耆那教的经典，说下节课咱们就开端读它。尽管俗话和梵文同为印度古代言语，且语法规矩比梵文更简略，但它毕竟是另一种言语，词汇和语法都与梵文有不小的差异。我一开端看那本耆那教经典，一个词都认不出来。只能一边查俗话词典，一边生啃俗话语法书。短短的一个星期，五百多页的语法书只囫囵吞枣地读了三分之一，文献也只译出了几句。梅塔教授的课只要我和一个日本同学上，课上咱们俩轮番翻译。所幸教授读得很慢，每一句都会剖析词汇的语法方式，比方名词是什么格，动词是什么时态，第几人称等。除了语法，由于这部经典也触及不少耆那教的教义，教授也会给咱们解说相关的布景常识。每逢咱们失口时，教授都会好心肠纠正，从不批判。第一次的阅读课尽管只读了十几句，但读到后边我就没有预备了，只能托付日本同学替我讲，这让我倍感惭愧。所以之后除了预备写本评论会之外，我把时刻都用在读俗话文献上，连周末都泡在所里的图书馆。从第2次阅读课开端，我每次都预备足够，有几回由于剖析对了颇有难度的语法方式，还得到了梅塔教授的欣赏。

作者与梅塔教授

简直每次下课后教授都会请咱们吃饭或许喝咖啡。校园邻近的一条街上有十几家各国风味的饭馆，其间意大利菜、日本料理、韩餐、中餐和印度饭馆都留下了咱们的身影。梅塔教授是个很有日子情味的人，她喜爱美食，也爱探究，对世界各地的美食都愿意测验。咱们去吃中餐时我留意到她的筷子用得很娴熟，她说像她这个年岁的德国人，年轻时没几个人见过大米，她一向到上世纪七十时代才在日饭馆见到寿司，后来在中饭馆吃到米饭。也是由于吃中餐和日餐，她学会了用筷子。有一次咱们在印度饭馆吃饭时，我看到菜单上有一个芒果做的甜品，就跟梅塔教授说起我在印度吃过，很甘旨。她就叫来侍应生，关键这个甜品。侍应生说这个时节的芒果不新鲜，或许会影响滋味。她仍是点了。甜品上来今后，她尝了一口，小声说：“有点酸，下次等到了芒果的时节咱们再来吃。”

梅塔教授在所里没有办公室，她只在图书馆的最终一排——放置耆那教和俗话文献的区域——给自己保留了一个座位和一部电脑。我有好几回去查书时都碰到她，每次都会聊上一瞬间。有一次我说到某篇论文里说印度人的神牛崇拜是印度教时期构成的，在前期吠陀教时期是吃牛肉的。梅塔教授就说她的导师Ludwig Alsdorf教授在这个问题上有很精深的研讨，并把他的专著引荐给我。我其时仅仅提了一下德文的或许买不到，如果有英文的就更好了。没过几天梅塔教授就把Alsdorf教授专著的英文版送给我了。还有一次我跟她说起在北大听哈佛大学Witzel教授的吠陀讲座，对吠陀文献很感兴趣。她也很有兴致地提起了自己曾开过的吠陀文献课，又鼓舞我去读吠陀文献。我请她引荐比较好的版别，她说刚好Witzel教授出了新的《梨俱吠陀》（Rig-Veda），她能够送我一本。几天后她不止送了我《梨俱吠陀》，还送了我一本耆那教的书。最近由于搬办公室，我收拾书本，又找出当年梅塔教授送我的书，由于数次搬家，年月流逝，有些书的封皮现已破损。摩挲着册页，教授和我聊地利的神态逐个闪现，那温文的声响似乎又在耳边响起。我实在无法信任她现已脱离了。

那年年末为了感谢系里师生对我的照料，我借着生日请咱们到我的宿舍来集会。梅塔教授提早半个多小时就到了。她戴着小弁冕，穿一件深色长大衣，里边仍旧是西装套裙。尽管外面是零下十几摄氏度的凉风天，她仍是自始自终地搭配了丝袜和皮鞋。她送了我一盆小玫瑰花和一个她在希腊游览时买的手绘花瓶，让我粗陋的宿舍一下变得温馨了许多。尽管我的厨艺一般，但梅塔教授吃得很高兴，对每道菜都大加欣赏，夸我做得像饭馆大厨相同。饭后咱们说起了我很喜爱的电影《茜茜公主》，我说对慕尼黑的爱情缘起于此。教授说她也很喜爱茜茜公主，并且她觉得艺人罗密·施耐德比实在的茜茜公主还美丽。咱们又说起电影里茜茜的衣服，我说特别喜爱她穿的Dirndl（巴伐利亚少女装）。没想到后来由于梅塔教授我真的有了归于自己的Dirndl。

冬去春来，我在对勘写本的进程中有了一个发现，便是这部经的藏文译著是以此写本为蓝本翻译的。这在释教文献研讨中是比较罕见的，咱们所看到的梵文写本与译著往往是不同时代或不同地域的，很少有写本是译著蓝本的状况。我把这个发现写成了一篇小论文，这是我第一次写英文学术论文，不是很有掌握，就先请哈特曼教授和梅塔教授审理。梅塔教授说她很喜爱，觉得依据充沛，证明也令人信服，提了两个细节上有问题的当地。哈特曼教授也以为这个发现很有价值，帮我做了开始的修正。这篇论文后来在日本创价大学释教研讨所的年报上注销，也是我宣布的第一篇英文论文。

在德国每年春天都有一个很重要的节日——复活节，一般在4月初。那年的复活节梅塔教授请咱们去她在市区的公寓一同庆祝。一进教授家我就被书房里丰厚的藏书招引了，不只有印度学方面的许多经典作品，还有希腊文和拉丁文的作品，甚至《莎士比亚全集》《歌德全集》等。书房里还有一架旧式钢琴，梅塔教授说是她年轻时弹的，现在现已很少弹了。她酷爱古典音乐，常常买巴伐利亚歌剧院的季票去听歌剧。有时还会把票送给学生，也送过我一次。由所以复活节，她在家里也应景地装修了各种兔子摆件，还带咱们去看她搜集的各种手绘的蛋，她说都是小时候和兄弟姐妹一同玩时咱们画的。那些五彩斑斓的蛋壳看着真是童趣盎然。后来在和梅塔教授的谈天中，我才得知上世纪五十时代十八岁的她孤身一人从东德前往汉堡大学读书，那个特别的时代使她和家人别离数十年，直到七十时代末才聚会。想来在漫长的年月里这些心爱的小物件承载了她漫长的怀念与挂念。

2011年秋，已作业两年的我想做一个和佛经前期言语相关的研讨项目，就请求了DAAD的短期博士后项目，再次来到离别数年的慕尼黑。梅塔教授仍是那么的亲热，精力矍铄。那个学期她开的俗话文献课是读一部耆那教的戏曲，刚好我做的项目触及俗话，所以我又选了她的课。课上仍是像往常那样咱们轮番翻译，也常常会为一个词语的解说争辩半响。梅塔教授从来不容易否定学生的定见，她总是让咱们从工具书或是文献材料中找到牢靠的依据，或是给咱们供给参考材料。下课后她仍是习气请学生们去吃饭。有一次还请咱们去她的公寓喝茶，还特意泡了我从我国带给她的桂花乌龙茶。

慕尼黑的租房价格很高，由于不能请求学生宿舍，我租了德国房东公寓里的一间卧室，客厅、厨房和卫生间共用。可是住了一个多月，房东的苛刻要求让我苦不堪言。所以我在留学生网上找到了几人合租的公寓，预备在第二个月底搬出去。可是新找的公寓还要等一个星期才干入住。我有一次跟梅塔教授说到了这件事，她就说校园邻近那个公寓她往常不住，我能够去那里住一个星期，过渡一下。这一下解了我的当务之急，我感动得不知说什么好。我搬曩昔今后，梅塔教授还特意来公寓请我去邻近的中饭馆吃饭。其时她看到我清扫了房间还说：“谢谢你，把房间清扫得这么洁净。”

2012年6月我脱离德国前夕，梅塔教授说要送我一套Dirndl留作留念。她带我去了一家历史悠久的传统服装店，老板娘和店员很热心肠为我引荐了几套。梅塔教授帮我顾问，选中了一件深蓝色裙子，内中配泡泡袖白衬衫，外面再系一条紫色围裙。就这样我有了自己的第一套Dirndl，我想我其时的心境就和梅塔教授几年后穿上自己第一条旗袍是相同的。

梅塔教授在鹿鸣书店的新书发布会

2011年秋，已在复旦任教的刘震教师约请梅塔教授来复旦教学一个月的短期课程。这是她第一次来我国，咱们商议让她尽或许多去一些当地游览，除了上海周边的姑苏和杭州之外，再到北京和西安去一趟。所以9月底我这个陕西人就陪着梅塔教授踏上了西行之路。

在大雁塔的玄奘留念馆，她非常细心地观看那些叙述玄奘生平的木雕和岩画，还时不时地问我问题。到了塔前，她坚持要登塔。我看着狭隘的楼梯，拥堵的人群和疾冲而下的小孩，真是悬心。还好有惊无险，咱们避过了几回推搡，上到了顶层。教授从门洞处俯视下方，感叹风光的壮丽，她说这个中轴线真美丽，两边路途方方正正。我说这是唐代长安城的形制，一向延续到今日。在小雁塔的西安博物院，她对北魏至隋唐佛像特展很感兴趣，简直每一尊佛像和介绍都仔细看过。她敏锐地留意到佛像背面的火焰装修是源自印度的，还有不同时期的袈裟款式也有不同。有时看到佛像上有刻字，还会问我那些字是什么意思。这个展览她看了三个多小时还意犹未尽，临走时还买了本图册。教授也很喜爱西安的城墙，我本计划陪她走一小段，没想到她在城墙上走上了瘾，一走便是两个多钟头，走到了夕阳西下。她看着落日余晖下的城墙，不住赞赏：“真美，像油画相同！”梅塔教授对西安的美食也很喜爱，同盛祥的羊肉泡馍、德发长的饺子和西安饭庄的小吃都让她拍案叫绝。

2018年夏，梅塔教授再次来我国，咱们陪她去了歙县（上图）。那次她仍旧神采飞扬，送她走时我想很快还会再会面的。没想到那便是最终一面了。

梅塔教授是忠诚的天主教徒，在上海时，我陪她去徐家汇的天主教堂观赏，教堂里的雕塑和彩绘玻璃的图画都是她给我解说的。我并不崇奉宗教，但梅塔教授却让我觉得或许人间真有天使。在她离去的这些天里，我常想起燕京大学那句来自《圣经》的校训 “因真理，得自在，以服务”，这或许能够作为她终身的描写。

作者：范慕尤

修正：吴东昆

责任修正：舒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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